儒术应帝王
汉初,政治五大支柱,韩信立“兵法”,萧何制“律令”,张苍定“章程”,叔孙通行“礼仪”,陆贾《新语》。
除了汉承秦制,也开始有了秦汉分水岭。
其时,儒术与秦制并立,缘起于汉高祖,自祭孔始,到定朝仪、作《新语》,皆由其支持,且应用于汉家政治。
刘邦对儒术的认识,从实践中来,辩士随何曾被他骂为腐儒,随何反驳:我说服淮南,使陛下如愿,岂不胜于千军万马?你见过有这样能打天下的腐儒吗?刘邦要废太子,太傅叔孙通说:太子为天下根本,本一动摇,天下就会震动。一向圆滑的叔孙通,竟不惜以“以颈血汙地”保太子,刘邦无奈,便说“吾听公”。此举,不但震撼刘邦,亦令太子敬惧,让帝王体验了儒学的道德力量。
文景之世行黄老之术,却以王道名义,班固赞曰“周云成康,汉言文景,美矣”!故武帝一即位,孔家店就开张。
建元元年,武帝“诏丞相、御史、列侯、中二千石、二千石、诸侯相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”,同时,准丞相赵绾奏,罢免那些“治申、商、韩非、苏秦、张仪之言”的“贤良”,虽未提及黄老,但明绌申商,已表明对黄老的态度,只等窦太后去世。不久,窦太后反击,孔家店关闭,直到窦太后去世,孔家店方才重启。
于是,武帝又下诏举贤良文学之士,表示“欲闻大道之要,至论之极”,这一次,他为自己受命,准备了三个问题。
这三个问题,都是从天问到人,所以,叫做“天人三问”,对此三问的回答,便是“天人三策”,帝要“究天人之际”。
首问,以大、小问,大则“从上古之治道到受命之天道”,小则从个人的性情到个体命运,“问因何可以天人相应”?次问,以无为有为问,问虞舜无为而天下平,文王有为以至于日不暇食,宇内亦治,“夫帝王之道,岂不同条共贯与”?三问,以天人古今问,曰“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,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”,故“垂问乎天人之应,上嘉唐虞,下悼桀纣”。
此三问,见于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,董仲舒答以“天人三策”。帝羡唐、虞之世,“画象而民不犯”,“成康刑错而不用”。然而,怎样才能“上参尧舜,下配三王”呢?儒者“咸以书对”。于是,有董仲舒、公孙弘等人,起而应答之。
以此三问,可见武帝思想已然成熟,少年天子向着思想者王迈进了。他提出的问题,已超越了汉家制度安排的权界,不再局限于“君君臣臣”那一套既定的规范,而是从根本上反思,回到天人之际的原始立场发问,这一问,就问向国家正当性来源了。
天人三问,问向治道和天道统一性,若放在西方政治学框架里,那也就是国家法与自然法的关系问题;帝曰:何以舜无为而治,文王则有为?无为即用自然法,有为则用国家法;如何能使尧舜和文武为一,在王朝中国基础上,重建文化中国理想?在汉家天下里,如何实现两个中国——天国与人国、古国与今国融合?
自三代至秦汉,文化中国与王朝中相结合经历了两个阶段。第一阶段,从禹汤之时到殷墟时期,通过国家与革命的方式,在文化中国之域,确立专制王权,建立世袭王朝,实现了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的第一次结合;第二个阶段,从汤武革命到周孔之教,文化中国与周制相结合,以宗法制齐家,以封建制治国,以民本主义及其革命理想平天下,在“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”的政治文化格局里,国家观念及其制度安排,属于王朝中国,民本主义天下观及其革命理想,属于文化中国,孔子以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”作总结。
如果说孔子“吾从周”是因为周公实现了文化中国与周制的结合,形成了一套制度化的周礼文化,那么自秦汉以来,周制式微已久,秦制“以法为教,以吏为师”,排斥文化中国,以“焚书坑儒”开劫,打了文化中国的劫,然其结果却是劫尽而秦亡。
汉承秦制,接着做皇帝,但秦速亡,为汉所虑。汉初政制,周秦并用,以秦制为主。汉初政策,也是周秦并用。在秦制的基础上如何与文化中国结合,是一个新的历史课题,可汉儒却认为,孔子早就替他们都解决好了,所以,当时有一种说法,叫做“孔子为汉家立法”,所立之“法”,就是那八个字的“八字宪法”。“祖述尧舜”:这一句,说的就是文化中国。文化中国以“尧舜”为代表,“祖述”二字,既明确了文化传承,又说明那是一个远祖传说的时代;“宪章文武”:说的则是王朝中国,以“文武”——周文王和武王为代表,而“宪章”则表明“有册有典”。
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相结合,就被孔子归纳为这八个字,为历代王朝所奉行,但它并非为王朝中国的君主立宪,而是为文化中国的圣人立宪,故历代王朝,无不活在革命与受命的不确定的更迭中,唯独孔子,两千年来作为文化中国的圣人并驾尧舜。
以两个中国相结合的方式,缔造自家天下,并非汉武帝创举,早有周公为之先驱,但在王朝中国里开孔家店,则其实为第一人,他在“祖述尧舜,宪章文武”之后,又加了四个字——“独尊儒术”,从而开启了文化中国与王朝中国相结合的第三阶段。
这一阶段,最重要的,就是有个孔家店,这店开了两千来年,直至帝制覆灭,王朝不再,才被新文化运动打倒。请注意,是打倒了孔家店,而非打倒孔子,孔家店与孔子,具有不同属性,一属于王朝中国,一属于文化中国。
孔子为汉家立法
汉儒从一开始,就有一个关于道的理想。
要在王权之上,树立一个更高的道义原则,使王与道相对二分,就如同基督教的“上帝的归上帝,凯撒的归凯撒”,儒家也主张“政归于王,道归于圣”,至董仲舒,始以《春秋》为依据,集汉初儒术之大成,建成以《春秋》为标准的儒家道统观。
在《春秋繁露》里,董仲舒将《春秋》242年之文,归纳为“十指”,以为是“事之所系也,王化之所由得流也”,认定《春秋》大义,要在“正王”,而“正王”必待“素王”出。
“素王”者,帝王之鉴,乃帝王之标准也,舍孔子其谁也?故武帝三问,董仲舒应诏对曰:“诸不在六艺之科,孔子之术者,皆绝其道,勿使并进。”班固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亦曰:“及仲舒对策,推明孔氏,抑黜百家,立学校之官,州郡举茂材孝廉。”
若以孔子为文化代表,那么董生所言,乃“文化政治化”,以孔子为素王,为汉家立法。同时,还有另一面,那就是“政治文化化”,亦即按照王朝中国的要求,对孔子进行政治改造。
董生学脉,师承公羊高,战国时齐人,后汉戴宏著《公羊传序》云“子夏传与公羊高”,可见董氏亦属子夏一脉。
子夏之学甚“杂”,吴起、商鞅皆出其门下,虽被《荀子·非十二子》“非”之为“贱儒”,但荀学王霸并用,实亦与之相通,后来,荀子门下出了韩非、李斯,与“子夏之儒”可谓同流。秦汉之际,子夏之学与荀学,同为汉学儒宗。
儒术兼容,至董氏乃大,其于儒家各派,乃至诸子百家,并包而成《春秋繁露》,以儒为主,兼采道、法、阴阳等。
经统计,《春秋繁露》引用“孔子曰”或“孔子之言”,共有二十多次,多见于《论语》之中,也有一些非孔子所言,乃董氏假托孔子言或《公羊》先师所传言,或《公羊》不言“孔子曰”,而其自加之,如此热衷于“孔子曰”,乃以孔子代天立言也。
《春秋繁露》,其言虽杂,要言之,无非两条路线,一是道统路线,以孔子为素王;二是政统路线,王权至上。
素王立法,立于天人古今,“上揆天道,下质诸人情,参之于古,考之于今”,不仅如此,还口含天宪,宣示天命。故《春秋》之所讥,灾害所加也;《春秋》之所恶,怪异之所施也。
“正王”——教训王,仅以理性启示不够,还要让灾异来跟随。以《春秋》“正王”,正如君主以刑罚“正民”。灾异似虚无,捉摸不定,把握不住,然而对于人心,尤其是对于不受制约的王者之心,却有神秘的威慑力量。
专制多灾异,此民心之慰藉,亦民心之反抗。专制之下,多有此无可奈何的灾异政治文化,董氏于此乐道,犯了帝王大忌,后来武帝让他以身试法,用灾异吓他一吓,就把他吓回了老家。帝王之于《春秋》“正王”,并非那如影随形的灾异,而是帝王大一统,素王为帝王立法,立的就是大一统。
他指出《春秋》“元始”义,即为一元化。“定于一”,虽为诸子共识,但秦亡后便式微了,董以《春秋》重启。其论,始于《春秋》“奉天法古”,终于孔子“为汉家立法”,而其本旨,则归于大一统。由此宣告了“孔家店”开张。
先以孔子来统一诸子百家,实现思想大一统。再以“素王为帝王立法”,来实现帝王大一统。请注意,不是君主从自身直接“君道同体”,而是在君与道之间,加了一道“素王为帝王立法”程序,使得“君道同体”,必须经由素王立法,此即以素王代表文化中国,帝王代表王朝中国,使两个中国相结合。不以素王为憾,不以君权为高,此董生之所以能超越荀学也。
道统“一元”,董生说“道之大原出于天”,“天”为道统开端,以孔子为“一元”,表现于政统,是为帝王大一统。为此,董生专著《天道无二》,断然曰:“一而不二者,天之行也。”然,阴阳为二,何贵何贱?董生曰:阳尊而阴卑。此乃价值判断,非论自然。道统和政统亦为二,未闻孰尊孰卑,但求合而为一,是为“大一统”。合之者,圣王也,故谓之圣王大一统。